江南有多少条流水?不知道;江南有多少只乌篷船?也不知道。只知道无数落叶一样的乌篷船密布在南方流水之上,轻灵而小巧,载不动乡思也载不动愁怨,我坐着它游太湖,也坐着它访西湖,感觉自己就是归乡的俞平伯或辞官的张季鹰。
乌篷船就应该停泊在绍兴水码头或周庄双桥下,配上水泡般的拱桥、布满青苔的石级,还有古镇老街,那就是最写意的中国水墨。乌篷船就是中国画中的水墨小品,它离不开芦花飞白的河滩、月下凝霜的板桥——它与蓑翁独钓、鱼鸦孤立、夜雪晨霜、寒山瘦水最相宜,它离不它们,或者说它们离不开它,江南的河流、月夜、江村,有一只停泊的乌篷船,一切就全活起来,你仔细倾听,会隐隐听到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的旋律,还是用琵琶弹拨,乌篷船出场不能缺少二胡与琵琶的伴奏——
当然,风景区的乌篷船更多是一种表演道具,缠头帕的船娘在摇橹,还会唱一些古老的吴歌。但在我故乡芜湖,有一个地方叫万春圩,那里的乌篷船仍于生活不可或缺。
万春圩的河流纵横如棋盘,乌篷船多如过江之鲫,河两岸遍植桑与柳,桑叶青嫩,柳絮儿纷飞如雪,油菜花一地金,豌豆花一片雪,路上除牧童外不见行人,行人皆划一乌篷船下地干活,小船就系在田头柳荫下,舱里码着将插的新秧,新秧碧青可人,也放着刚摘的菜蔬,韭菜带白花,新蚕豆嫩如碧玉,还有鲜藕、鲤鱼、菱角与莲蓬。乌篷船贴着水面疾飞去赶早市,晨雾如纱蛙声似雨,一盏马灯红在船头,照着舱里鹅鸭嘎嘎鱼虾蹦跳;还有半篮出售的野荷花,野荷不白,红如胭脂,装在六边花眼小竹篮里,一路幽幽香过去。
乌篷船最适宜乘坐中国女子,打油纸伞的苏小小,浣纱的西施,还有写词的李清照,乌篷船有一种宋词意韵,与南方的戏曲最贴切:黄梅、越剧或锡剧,让人联想到青衣长长甩起来的水袖、白面书生单薄的对襟与青衫———乌篷船的性格就是书生式的羸弱,一种女性的阴柔,它静静停泊在月光下桥洞里,与农耕时代乡村女人在身段与气质上浑然一体,它们放在一起是如此和谐,她们本来就如此和谐地厮守了一代又一代,她们人生中几个柔情片断,都与乌篷船紧密相连,中国式的文人情感,大多也就寄托在乌篷船的剪影里,这便是一叶扁舟遁隐江湖。
很多都市男子都梦想拥有一辆宝马,我却只有一个小小心愿,购置一条乌篷船,就停泊在后门口的水埠上,月夜寂寞时带上童年的阿娇,摇着它一路穿过左一道右一道外婆桥,前面等待我的,肯定是一个最优美最古典的中国梦。